庄子_外篇骈拇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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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阅典籍:《庄子》——「庄子·外篇骈拇」原文
脚趾有畸形的,大趾二趾合并成一个趾,这便是并趾 。手指有畸形的,大指上端分歧成两个指,这便是歧趾。 并了,歧了,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后者多 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并趾歧指由于错得造成畸形,当 然不好,不过这是先天遗传造成的,天生的。并趾人歧指 人他们自身什么错误也没有犯,犯了错误的是遗传基因。
腹腔有病态的,里面悬附着瘤子。皮肤有病态的,上 面累赘着疣子。悬附了累赘了,同正常人比较,多得到一 些瘤子疣子,也错在得。瘤子疣子由于错得造成病态,当 然同畸形一样的不好,不过这是后天病变造成的,而不是 天生的。瘤子病人疣子病人他们自身犯了错误,不能推给 遗传基因。
由此可见,病态不同于畸形。
现在有人千方百计推销仁义,说社会之有仁义礼智信 这五常,好比人体之有心肝脾肺肾这五脏,恰恰对应自然 界的火木土金水这五行。似乎心脏长仁,肝脏长义,脾脏 长礼,肺脏长智,肾脏长信,并全是天生的。天生的?是 道德同内脏并生呢,还是内脏歧生了道德呢?
仁义好比并趾歧指,由于错得,成了畸形。不啊,仁 义好比瘤子疣子,由于错得,成了病态,仁义是错得。错 得就是错德。仁义不是正德。仁义不是并了歧了,而是悬 附了累赘了,仁义是心长疙瘩肝长癌。并趾在脚,脚趾间 连生了无用的皮肉。歧指在手,手指上岔生了无用的指头 。畸形,止于无用罢了。仁义则是病态,心脏悬附了仁, 肝脏累赘了义,违反人类天性,背离天下正德,矫情扮演 仁义行为,沉溺何深,岂止无用,而且有害。推销仁义, 扮演仁义,那些人为此而滥用了天赋的耳聪目明。聪是听 觉灵,明是视觉灵。那些人聪明得过头了,并了歧了,悬 附了累赘了,耳目畸形了病态了。视觉灵到病态的程度, 嫌素色衣袍不受看。于是设计等级礼服,用花灿灿的五彩 ,绣乱纷纷的图案,打扮朝廷的贵官,据说有利于仁义的 排练。想昔年的离朱先生视觉非凡,暗室察五色,百步观 针眼。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色彩的麻烦。听觉灵到病态 的程度,嫌独唱歌曲不过瘾。于是建立交响乐队,谱闹麻 麻的六律,奏乱嘈嘈的繁声,娱悦聚会的君臣,据说有助 于仁义的气氛。想昔年的师旷先生听觉超人,盲舞指挥棍 ,一曲动鬼神,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音响的扰困。
推销仁义,扮演仁义,那些仁义病患者违反天性,提 倡错德,捞取名誉,害得天下沸沸扬扬,瞎叫嚷要奉行行 不通的仁义模式。想昔年的曾参先生演仁销仁,史鱼先生 演义销义,真是带坏了头。仁义的并发症是诡辩。那些诡 辩病患者命起题来如耍杂技堆垒坛坛罐罐,让观众吃惊; 发起言来如长绳结满了死纥(纟达),让听众难解;行起 文来如玩藏钩游戏,让读者去猜。他们极有兴趣纠缠着坚 白论啦同异论啦互相争辩不已,说空话,猎虚名,居然也 不怕累。想昔年的杨朱墨翟两位先生最爱这类玩艺,真是 带坏了头。
以上种种仁瘤义疣、不是畸形,便是病态,歪门邪道 而已,绝非正德。
天下有这样的正德。正德就是正得。正得就是得到自 己应得到的。这样的正德绝不至于违反生物天性,人类天 性。所以,如果不违反天性,二合并成一的便不算是畸形 ,不应视同并趾。同样,如果不违反天性,一分歧成二的 也不算是畸形,不应视同歧指。推而广之,只要不违反天 性,太长的也不算是有余,太短的也不算是不足。你嫌鸭 腿太短,想给接长,鸭会惊叫。你嫌鹤腿太长,想给锯短 ,鹤会悲鸣。鸭得短腿,鹤得长腿,都是正得,符合天性 。所谓天性,就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进化淘汰的结果 ,天性宜长的,你何必锯短?天性宜短的,你何必接长? 谁请你去操那一份心呢。替鸭,替鹤?请尊重天下的正德 吧。噫!想起了,你们不是说,仁义乃天性,是人之常情 吗?既然乃天性,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劳你们这些好好先 生去操心,去推销,去扮演?仁义既然是正德,还愁正不 起来吗?担什么忧呢?
天下有正德,不正而自正,谁叫你去正。就是畸形, 也未必能矫正。不信你去试试,撕裂脚趾间连生的皮肉, 并趾人会不会哭叫;咬断手指上岔生的指头,歧指人会不 会痛喊。他们二人,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 后者多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皆属畸形,你撕你咬,你 要矫正,除了给人间增添泪水和伤痕,还能得到什么?何 况谁能信任你不错撕错咬,伤害好人?岂止畸形人,就连 正常人看见你走来,也会恐惧的啊。当今天下大乱,你们 这些好好先生,仁义的宣传员,满怀忧患,睫毛锁愁帘, 目渺渺兮看人间,怕来日遭大难,声称要挽狂澜。可是那 些不仁不义之徒根本不管,狠毒的更狠毒,贪婪的更贪婪 ,又抢纱帽又弄钱,天性的仁啊常情的义啊通通撕裂,咬 断。噫!别忘了,你们说过,仁义是天性常情的表现。既 然是天性常情的表现,那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什么心不回, 意不转?三代迄今,近两千年,据说夏朝提倡仁,商朝推 广义,周朝仁义并行,礼乐领先。两千年来,仁啦义啦闹 喧天,天下愈闹愈糜烂!仁义是不是天下的正德,你们可 以自己评判。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万事万物不一不齐。无论什么 时代,无论什么社会,曲的直的圆的方的歪的正的,你意 想不到的,样样都有,无奇不有,你掌握着四种量具,一 是曲线板,二是直尺,三是圆规,四是矩尺,走入常态社 会环境,这里量量,那里比比。于是啧啧烦言,样样看不 顺眼。你嫌曲的曲率不合理想,使之正曲;直的不完全直 ,使之正直;圆的圆周有一段椭了,使之正圆;方的又稍 稍菱了,使之正方。样样事物都以你的量具为标准,由你 整而齐之,统而一之。一了齐了,常态弄成变态了。你宣 布说:“我恢复了正常状态。”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不正的事物,你用曲线板、直尺、 圆规、矩尺去改正它们,便斫伤它们的天性了。社会上有 那些风马牛不相配的事物,你用绳子把它们捆绑在一起, 你用胶水把它们粘合在一起,便侵犯它们的正德了。你是 制造变态啊,而你自己还不晓得。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洒脱的人,你用礼乐折腾他们,你 用仁义腻烦他们,藉此笼络民心。你不晓得你弄坏了社会 环境的常态啊。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不用量具自然成形:曲的天生 曲,不是曲线板画曲的;直的天生直,不是直尺画直的; 圆的天生圆,不是圆规画圆的;方的天生方,不是矩尺一 方的。常态就是不靠外力自然亲密。天生投合在一起的, 不用胶粘;天生纠结在一起的,不用绳捆。常态就是不按 计划自生自得。该生的到时候油油然都生长了;应得的到 时候纷纷然全得到了。常态似乎莫名其妙,为什么该生, 怎样生长的,为什么应得,怎样得到的,说不清楚。当然 ,古之常态,今之常态,状态方面变化日新,但是常规方 面则无二致。社会环境大不同了,基本规律并无增损。你 们这些好好先生,天性多仁,正德多义,便将仁义塞入道 德教条,强加于人,不知疲倦的八方去游说,原来是要天 下的人都服用你们的迷幻药吗!你们正在制造变态的社会 哟!
迷幻药小剂量使人迷失方向,暂时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迷幻药大剂量使人丧失天性,终身找不到大道的理想。 凭什么我这样说?古代的好帝王,那个舜爷爷,天下治得 不错,可惜他天性多仁,正德多义,见百姓没事干,便高 举仁义的大旗,号召人人学仁习义,以免闲得发慌。大家 敬爱他老人家,当然听话,说干就干,拼命表现自己的仁 心,狠狠展开自己的义行,可忙啦。仁义积极分子,包括 假仁假义的假积极分子,大批涌现。不仁不义分子弄得垂 头丧气,脸面无光。反仁义分子呢,当然逃不脱天诛地灭 啦。这不是仁义迷幻药使人迷失方向,乃至丧失天性了吗 ?
夏商周这三代迄今近两千年,社会价值取向最大的变 革是鄙弃无为,崇尚有为。官方谈奋斗,民间讲拼搏,意 思一样,就是有为,大家勇于牺牲天性,陪外物去殉葬。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是老百姓。他们岂止牺牲天性 ,而且要钱不要命,最可怜。高一层的是士,文士和武士 ,有一碗饭吃,所以只为名誉地位殉葬。不但牺牲天性, 而且要脸不要命,有些殉葬场面十分感人。再高一层的是 大夫,贵族做官的,脸是有了,足够光彩,所以要捍卫家 族的世代簪缨,不惜以身殉葬。再再高一层的便是圣人, 包括帝王以及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物质精神两方面的欲望 早已满足,所以愿为江山社稷殉葬。当然,他们都说:“ 寡人日夜操心,只为天下百姓。”前面这四种人,各干各 的事业,各打各的招牌,互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在奋斗拼 搏,这点完全相同。奋斗就有牺牲,拼搏就有危亡。同样 牺牲天性,同样殉葬外物,他们这四种人简直是一路货色 ,很难说谁贵谁低贱。
牧场两个羊倌,一个成年已婚,一个少年未婚,不慎 丢失羊群。主人怒,问那已婚的:“你当时在干啥?”答 曰:“读圣贤书。”问那未婚的:“那你又在干啥?”答 曰:“走六子棋。”他们二人,一个好学,一个贪玩,显 然事业不同,志趣不同,可有二点完全相同,都丢了羊。 你能说二人谁丢得好些,谁丢得坏些?伯夷是孤竹国的储 君,商朝的遗臣,拒食周朝的粟米,为了名,结局是饿死 在首阳山。盗跖是柳下惠的弟弟,山东的流寇,劫掠齐国 的财货,为了利,结局是被杀在东陵山。他们二人,一个 大贤,一个大盗,人格不同,境界不同。可有一点完全相 同,都丢了命,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你说伯夷死得光 荣,就能让他再活一次?你说盗跖死得耻辱,就能让他再 挨一刀?
天下人人都在殉葬哟。人人!
某先生呜呼了。查此人系为仁义殉葬的,大家盛赞: “君子!君子!”
某先生完蛋了。查此人系为钱财殉葬的,大家痛斥: “小人!小人!”
同样的殉葬,呜呼完蛋皆是死,你们偏偏看不见。迷 幻药使你们回不到自己的家乡,找不到大道的理想,只关 心谁君子谁小人,不关心死活。
同样丢命,同样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伯夷不就是 被杀在东陵山的盗跖吗?盗跖不就是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 吗?二鬼黄泉相逢,自然平等,谁需要你们去赞君子,斥 小人。
我也追求道德完善,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自由, 一任仁义规章来管辖我,把我训练成曾参、史鱼那样的道 德模范。
我也祈求膳食丰厚,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淡泊, 一任味觉享受来引导我,把我培养成俞儿那样的烹调专家 。
我也需求聪耳灵醒,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清静, 一任听觉享受来支配我,把我陶冶成师旷那样的音乐权威 。
我也要求明目洞察,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朴素, 一任视觉享受来控制我,把我塑造成离朱那样的色感大师 。
我追求的道德完善,不是指仁义规章,而是指符合自 身天性的正德的完善。
我乞求的膳食丰厚,不是指味觉享受,而是指维持自 身生命的必需的丰厚。
我需求的聪耳灵醒,不是指听觉享受,更不是指倾听 外物吵闹,而是指听见自己内心的寂静。
我要求的明目洞察,不是指视觉享受,更不是指细看 社会纠纷,而是指看见自己灵魂的安恬。
如果有一个人,眼里只照看社会状况,耳里只聆听外 物的声音,嘴里只品尝别家的口味,心里只追随他人的德 行,完全丧失自己的性情,岂不枉自为人,虚度一生。他 这一辈子,得到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眼福、耳福、口 福,顺应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天性。迁自我,就别人 ,他活得大苦大累,令人同情。人若终身顺应别人的天性 ,肯定别人的肯定,就算他是大贤伯夷吧,也同盗跖一样 ,行为不正,思想荒淫!
在下庄周非常之不象样,居然在这里谈道德,实在惭 愧,要请读者原谅。我的品质低劣,怕受仁义管辖,这辈 子只好堕落下去了。当然;也不敢太堕落,堕落到引大贤 与大盗为同志,去干那些荒淫不正的事情。我能得到自己 的正德,便满足了。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 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 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 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 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 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 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 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 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 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 ;枝于手者,齕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 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 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 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 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 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 ,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
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 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 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 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 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 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 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 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 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 ,非所谓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 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 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 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 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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